美新版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宣告“大国竞争已死”？

“（新版国家安全战略）最突出的点，就是在‘特朗普2.0’时代，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谋划和执行，一定要能与其内政外交的调整高度结合、高度挂钩。”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朱锋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作出上述表示。

据《人民日报》12月8日报道，美国白宫近日发布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全面阐述美国总统特朗普今年1月重返白宫以来的“美国优先”外交政策，聚焦美国“核心国家利益”，重新调整美国全球安全优先事项。这份新鲜出炉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强调西半球优先，尖锐批评欧洲，淡化恐怖主义威胁，力图在亚太地区维持高强度但可控的大国竞争，期望实现对外承诺与内部能力之间的再平衡。

欧洲《现代外交》（Modern Diplomacy）网站7日认为，该报告标志着美国战略思维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以往关于“领导自由世界”“捍卫全球民主”“扩大国际参与”的陈词滥调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原则是，美国必须先增强自身实力。

朱锋表示，这份报告很大程度上表明，在特朗普第二任期，美国安全战略的重点，要与美国国内的改革，或者说所谓的“特朗普革命”相契合。“它明显反映了特朗普在理解美国全球霸权地位实力和全球影响的时候，他的极端民族主义、商人的实用主义的风格和特点，更强调以美国利益为中心。”他表示，“所以我觉得这份报告的基调和重点都是要围绕特朗普‘以美国为中心’的产业、战略需求的。”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美国研究中心副主任刁大明对澎湃新闻表示，这份报告比较明显地体现了特朗普自身的一些想法。“过去一段时间以来，特朗普表达的一些对外政策的论调就是所谓的‘美国优先’，就是完全按照美国利益最大化来铺陈他的对外政策，”他表示，“所以其实从报告内容本身来说，实际上是特朗普阵营长期规划的结果，并不让人觉得意外。”

一份强调“美国优先”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

美国总统通常在每个任期第一年年底发布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报告没有法律约束力，但对联邦政府预算分配和政策优先事项制定具有一定影响。12月4日深夜，白宫低调发布了这份新版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

据新华社12月7日报道，这份33页的报告认为，冷战结束后美国所追求的“永久主导世界”，是“从根本上来说不可取且不可能实现的目标”，损害美国中产阶级和工业基础。今后，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旨在保护经过优先级排序的有限“核心国家利益”，而非面面俱到。

在地区层面，报告提出“西半球优先”，宣称“美国必须在西半球保持首要地位”，加强在拉美的军事存在，确保美国在拉美“持续享有对关键战略要地的使用权”。报告尖锐批评欧洲，警告其因移民政策等原因面临“文明消亡的严峻前景”，称美国对欧政策应优先考虑“帮助欧洲纠正其当前发展轨迹”。报告对中东在美国外交政策中的地位作了“降级”处理，提出要避免陷入使美国在中东地区付出巨大代价的“永久战争”。

在乌克兰问题上，报告把通过谈判迅速结束乌克兰危机称为“美国核心利益”，称美国需要“重建与俄罗斯的战略稳定”，以及“终结北约作为永久扩张联盟的认知”。报告还指责欧盟阻挠美国结束乌克兰危机的努力。

在经济层面，报告强调经济安全是国家安全的基础，要求“重新平衡”全球贸易关系，扩大美国对全球关键矿产和材料的获取，监控全球关键供应链和技术进步；通过“战略性关税”和新技术应用，推动美国再工业化；强化美国“能源主导”和“金融主导”地位，保持美国科技和经济创新优势。

报告再度突出特朗普反移民、反全球化立场，宣称“大规模移民时代终结”，“边境安全是国家安全首要要素”，同时淡化国际合作议题，拒绝接受“气候变化”理念，指责一些国际机构、规范和议程试图削弱国家主权，甚至被“反美力量”所操控。

刁大明表示，报告的内容呈现出了三方面的关切，一是要维持美国利益最大化、“美国优先”，同时要确保美国有足够的能力维持这种最大化；二是要减少与美国利益无关的投入；三是在实现前两条的情况下，还要确保美国在国际舞台上保持领先地位。

“就是说，如果跟美国利益有关，那就要实现一个‘等级制’，即美国处在最高位，确保利益最大化。”他分析指出，“但如果跟美国利益无关的话，就置身事外，有关的秩序怎么安排由跟我无关的区域的某些大国自己来主导。这是非常体现特朗普个人色彩的一种表述。”

朱锋分析称，特朗普第二任期主要想实现这么几个目标，一是增加制造业的再投资化、再工业化，提升美国中产阶级的收入和规模，降低产供应链对中国的依赖和进行长期的全面战略建设；二是强调美国利益为中心，将安全重点放在美国周边；三是加强对全球资源、特别是稀有金属和重要通道资源的控制，所以“这次报告的基调和重点，都要围绕特朗普上台后这三方面的战略调整来进行，要去配合现在‘以美国为中心’的这样一个新的美国产业、战略需求。”

美国并未放弃对华战略竞争

值得注意的是，与特朗普第一任期发布的2017版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和拜登政府时期发布的2022版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不同，从字面上来看，特朗普政府对与中国关系的定义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新加坡《联合早报》称，美国最新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19次提及中国，不再突出与中国的系统性竞争，而是强调“重新平衡美中经济关系，以互惠和公平为优先考量”。

与以往不同，在这份报告中，“中国”一词最早出现在报告正文的第19页，同时更关注所谓“中国的经济力量”。报告强调了赢得亚洲经济竞争和重新平衡与中国的贸易的必要性，并指出，为实现这一目标，美国需要与亚洲盟友合作，以制衡中国。报告特别在这一部分提及印度，称美国“必须继续改善与印度的商业（及其他）关系，以鼓励新德里为印太安全做出贡献”。

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亚洲安全高级研究员大卫·萨克斯6日在该委员会网站刊文称，特朗普在2017年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开启了与中国的“大国竞争”时代，但“随着2025年这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的出炉，那个时代宣告结束：特朗普的新战略将地缘政治置于次要地位，而将经济置于‘最终利益’地位”。因此，萨克斯将他这段文字的标题命名为“（美国）与中国的大国竞争已死”。

朱峰表示，尽管这份战略没有在文字内容上非常突出强调“中国是美国最大的战略竞争对手”，但美国的中国政策实际上没有任何变化。他认为，报告对中国话题措辞基调的调整，“也反映了现在特朗普政府内政外交的优先事项是‘先内后外’。”

“所以我们千万不要有任何幻想，就是觉得特朗普把中国视为最大战略竞争对手的竞争策略出现了实质性的调整，”他表示，“特朗普所寻求的是通过美国的再工业化、制造业的再投资化来和中国进行长期对抗，措辞的调整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美国对华战略打压重点和对中美长期战略竞争思路和方式的调整。”

刁大明的看法则相对乐观一些。他认为，尽管不能从报告文字表面看，就认为“大国竞争彻底没有了，或者是转向了”，而是说“以往美国从所谓战略再平衡意义上对华进行战略竞争，现在更多转向了经济再平衡。”

“可能未来中美竞争主要体现在国家实力和影响力上，而不再是冷战式的叙事，不是‘生死之争’而是‘高下之争’。”他表示。

“如果特朗普的这些理念可以延续下去，那么未来中美关系极可能呈现出在不同领域有不同形势的状态，”刁大明进一步分析道，“比如在涉及国家核心竞争力的领域，中美还是会存在‘脱钩’、强竞争的局面；在经贸等有共同利益的领域，可能会出现分歧不断、以打促谈等方式最终实现平衡的局面；而在价值观、意识形态、地缘政治、军事安全等领域，双方可能有机会维持一个微弱的、脆弱的平衡。”

12月8日，外交部发言人郭嘉昆在例行记者会上表示，中方始终认为中美合则两利，斗则俱伤，相互尊重，和平共处，合作共赢是中美正确相处之道，也是唯一正确现实选择。中方愿同美方一道，推动中美关系继续保持稳定发展，同时坚定捍卫自身主权安全发展利益。

台湾问题重要性下降但仍可能是“抓手”

值得注意的是，报告中关于“台湾”的内容明显增多。路透社称，最新战略涉及台湾议题的措辞强于特朗普第一任期。据统计，与2017年相比，今年报告对台湾问题提及的次数明显增多。

报告宣称：“外界对台湾的关注相当高，部分原因是台湾在全球半导体生产中占据主导地位，但更主要的是，台湾可直接通往第二岛链，并将东北亚与东南亚分隔成两个不同的战区。每年全球约1/3的海运通过南海，这对美国经济具有重大影响。因此，最好通过维持军事优势来防止冲突。美国也将维持长期以来的既有政策，即美国不支持台海现状遭任何单方面改变。”

特朗普日前签署法案，要求美国国务院定期评估“美台”关系并寻找深化该关系的措施。

郭嘉昆8日强调，台湾是中国的台湾，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台湾问题是中国核心利益中的核心，是中美关系第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如何解决台湾问题是中国人自己的事，不容任何外部干涉。他敦促美方慎之又慎地处理台湾问题，停止纵容支持“台独”分裂势力“以武谋独”“以武拒统”。

两位专家均表示，最新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较以往更多提及台湾议题，也是特朗普为平衡美国国内鹰派力量的举动。刁大明认为，特朗普本人虽然对台湾问题没有太大兴趣，但这并不妨碍他将台湾等议题作为未来与中国谈判和博弈的“一个抓手”，“而且你连对华战略竞争这样的说法都没了，还要在地缘政治和台湾问题上没有说法，美国鹰派或主流战略界也很难接受，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对特朗普的对华政策从战略层面转向经济层面有一定的平衡或者弥补。”

朱峰则认为，从报告的表态看，实际上特朗普政府想要“进一步降低台湾问题对美国外交安全战略带来的挑战，也不想台湾问题来阻挠美国现在内政外交新的变革进程。”他表示，特朗普想要“降低一下台湾问题在美国外交中的作用，进一步避免中美在台湾问题上再出现关系紧张、甚至冲突全面升级的风险。”

美国从未放弃全球霸权

两位专家都提醒道，不要因为这份报告中美国战略重心转向西半球，并释放出在欧洲和中东逐步退出的信号，就草率地认定美国可能不再维持其全球霸权。

据新华社报道，报告在军事层面提出要阻止地区冲突升级为整个大陆和全球的战争，要保有全球最强大核威慑，为美国本土打造 “金穹”等下一代导弹防御系统，重振国防工业基础，解决低成本无人机和导弹等昂贵武器系统的成本错位。报告强调，美国要结束盟友和伙伴“搭便车”，要求其承担所在地区主要防务责任，为集体防御作出更多贡献。

澎湃新闻通过阅读报告发现，尽管在报告开篇白宫就宣称，过去数十年美国精英们的策略是失败的，但报告又明确指出，美国希望“确保西半球保持相对稳定和良好治理”“阻止并扭转外国行为体对美国经济造成的持续损害”“维护所有关键海上航道的航行自由，维护安全可靠的供应链和关键物资的获取”“支持盟友维护欧洲的自由与安全”“防止一个敌对势力主导中东、其石油和天然气供应及其经过的咽喉要道”“确保美国的技术和标准——尤其是在人工智能、生物技术和量子计算领域——推动世界前进”。而实现这些目标的手段，则是继续动用美国在金融、财经、军事、科技等多领域领先全球的力量。

香港媒体分析称，尽管美国一直有重回孤立主义的传统，但这并不意味着美国会“关起门来不管天下事”，为了重回孤立主义，美国反而会通过离岸制衡的思维去搞乱世界，从而避免威胁到自己的霸权。

朱峰认为，美国并没有进行战略收缩或者放弃霸权的打算，“最新的安全战略报告，只是在美国的外交和安全介入的重点和优先程序上做了调整，但美国的全球盟友支持体系没有任何实质性变化、美国的海外驻军和庞大的海外军事存在没有任何减少。”

“这并不是什么战略收缩，也根本不是说美国把战略重心回到西半球。”他说道。

刁大明表示，这份报告所提出的战略转变，并不是“霸权方向的转变，而是霸权方式的转变”。他分析称，美国并没有放弃大国竞争，只是“竞争的方式、领域和想实现的效果出现了变化”。在他看来，特朗普外交理念中的大国竞争，不是大国意识形态、价值观意义上的殊死对抗，而是转化为大国之间实力的对抗，“跟它利益相关的它都要利益最大化、要最高等级，我就是最强的国家，经济上、军事上、科技上我要保持最强。”

“这种霸权本身不是在价值观、意识形态上的霸权，而是实打实的利益、硬实力的霸权。”刁大明指出，“这显然不是不要维持霸权，而只是说对霸权的不同理解，导致实现霸权方式的这样一种区别。”